一
节令是不说谎的。立夏之后,天气渐渐变热,街上流动着红裙子,已成了一道靓丽的风景;雨水开始增多,一场夏雨落,一寸暑意生,雨滴打在青瓦上叮叮当当激越清脆,“枇杷黄后杨梅紫,正是农家小满天。”小满怱怱地登场上。
小满,是入夏的第二个节气,很直白又很有韵味。
民谚说:“桃花三月开,菊花九月开,各自等时来。”花是节气的符号,说节气,是不能不说花的。
栀子花不名贵,尽管没有那种乍然相见的惊、劈面相逢的喜,它守时得很,到了初夏就不动声色地开了,那香气,用汪曾祺的话说“掸都掸不开”,伸手摘下一朵,捧在手心,细细一嗅,仿佛一个夏季田野的芳香都被你吸进五脏六腑里。
初夏,蔷薇恣意盛放着,那碧绿的叶子,带点小刺的茎,粉红深红的花,一簇簇、一丛丛,推搡着、拥挤着,越过竹篱,就是一发不可收的架势,唐人高骈赋诗:“水晶帘动微风起,满架蔷薇一院香。”蔷薇,那咄咄逼人的娇艳,为初夏增添了几分亮色。
五月的花中哪能少了石榴花?石榴花,苏轼就用一句:“榴花开欲然。”把石榴花的韵致写绝了。其实,石榴花真的很美,它的花呈桔红色,像化了淡妆的小家碧玉,水灵秀气得很;它喜静,在丛丛绿叶的呵护下,一朵或几朵在一起,稳重得很,或许是默默地孕育着自己秋天的果实吧。
麦子有自己的花,“圆荷浮小叶,细麦落轻花。”“落日明江色,轻风动麦花。”麦子的花很有韵致。但麦花不是为了给人看的,它有自己的使命,一切为了金灿灿的果实。小满的风物是麦子,到了初夏,你去田野走走,无边无垠的麦田,映入眼帘的就是无边无垠的苍黄。前一阵,麦苗还纤纤细细,微风轻拂,像一池碧水,泛起层层涟漪。刚刚经过一两场雨、几个太阳,麦苗的颜色渐渐变黄了,身材也显得矮了,它把养分和希望交给了麦穗。麦穗一天天拔节长大,一行行壮实威武,风吹麦浪,麦穗散发出撩人的麦香。
麦子,在诗人海子的眼里,是“粮食中的粮食”,我的理解,麦子不仅给了人类生生不息的养育之恩,还给了人类念念兹兹的情感寄托!
二
小满时节,村庄是喧闹的也是孤寂的。
“日长篱落无人过,惟有蜻蜓蛱蝶飞。”这时节,庄户人白天都在田间劳作,哪有闲人在家?白天的小村,显得有几分孤寂。但这种孤寂又有另一番诗意的味道:几只小狗,不时跑来跑去,听到不知哪里传来的声响,赶紧蹿过去吠上几声,警惕得很;水牛今天没田耕,这时正卧在树荫下,时不时眨眨眼睛、甩甩尾巴,享受这一刻难得的悠闲和自在;一群散养的小鸡,红红绿绿,煞是好看,在老母鸡的带领下,一会儿碎步小跑到墙根土里刨食,一会儿“叽叽”叫着不知道跟老母鸡撒着什么娇;池塘里有几只鹅,漫无目的地游着,貌似“白毛浮绿水”的恬淡,其实,细细观察,鹅的脚在水下一下接着一下划行,累了不停也不叫唤,正在“红掌拨清波”呢。
黄昏,永远属于小村。“日之夕矣,羊牛下来。”放牛的小孩,像得胜还朝的将军,悠然地骑在牛背上;牛吃饱了肚子,慢腾腾地往村里走。圈里的小猪早就饿了,嗷嗷地叫唤,急得把爪子搭在圈门上,一遍遍地催促着主人。活跃了一天的小鸡小鹅,刚刚吃完主人撒的稻谷,看天色已晚,乖乖地钻进笼子。
一缕缕炊烟,激活了黄昏时分小小村落的生活脉象。此时,庄户人正忙着做晩饭,天色渐暗,罩子灯灯光扭得小小的,尽管粗茶淡饭,但还是灶上灶下忙着,哪管外面的炊烟在文人笔下是怎么袅袅呢。
天快黑了,此时正是吃晚饭的时候。村子里的男男女女大人小孩吃饭都喜欢扎堆。哪一家饭熟得早,那一家里的人就先捧着大碗往家门口常去的地方一蹲,要不到几分钟,附近几户邻居也捧着大碗凑了过来,就势蹲下,一边吃,一边说着插秧、麦收、割菜籽之类的家常话,随意得很。庄户人的大碗很有气势,里面盛的是刚擀的面条或中午剩的米饭,咸菜和烧窝笋炒韭菜码得尖尖的。庄户人也很有意思,凑在一起,我拨点韭菜给你,挺鲜的,你家的咸菜蛮入味的,我也搛筷尝尝,一顿饭把一天的疲劳全扔脑后了,心里也敞亮了许多……
有人说,在岁月的长河里,人会老去,村庄不会老去。
三
岁月深处,总能撷拾起一件件琐碎而清纯的小事。
“椒肥茄嫩架悬瓜,豆蔓顽皮上竹笆。”庄户人家,尽管粗茶淡饭,但四季三餐,离得了小菜园么?大人们实在是忙,否则,哪舍得又怎么放心让我们半大小孩到菜园里忙活呢?
挑水浇菜,水桶里装的是小时候满满的回忆。我家的小菜园二三百米开外才有池塘。小时候,力气不够,往往只盛大半桶水;个头不高,得把扁担两头的绳子系短点,水桶才不碰地,就这样,挑起来还是踉踉跄跄的,再一晃,水又洒了不少;挑水的池塘埂有点陡,得一瓢一瓢地耐心地从塘里舀上来放在桶里,不能急,否则弄不好就滑到塘里去,我就有过好几次……有时候,挑水挑烦了,抬头看看天,心想,老天怎么还不下雨呢?
翻地并不轻松。菜园虽小,我妈还是挤了点地方种点油菜,菜籽油可好了,香喷喷,黄灿灿,我们全家的衣服鞋帽指望由它换呢。油菜割了,换茬,就得翻地。翻地,急不得,刚开始,一看田垄这么长,气血上涌,快挖猛翻,想三下五除二解决问题,但一会儿,汗出来了,喘气不均匀,脸也胀得通红,再回头一看,地还有那么多,不慢下来吃不消啊。翻地也是细致活。我本来也不会,照着父母样子干,土翻过来先用铁锹剖剖碎,油菜茬子要捡拾干净,几天后,还得来一次,再把前几天翻过的吹晒半干的泥块拍拍细,田垄平平整,田沟理理……过一阵,到菜园再看看,那绿的青菜、红的辣椒、白的茄子、黄的南瓜,它们无言,但它们懂得,那葱茏欢实、新鲜水灵的背后,都是滴滴汗水浇灌。
时光清清浅浅,无法忘掉的,一定是在你心里根扎得很深的——这是一位哲人的语言。现在,小时候翻地的情景,恍然如昨:口渴时得忍一忍;满脸是汗,就用衣袖擦一擦;手上血泡,没关系要不了两天就好了;妹妹弟弟常在菜园给我打下手,有时候,干得好好的却被我莫名其妙地训得不敢吱声甚至委屈流泪,那时候,妹妹弟弟还小啊,玩都玩不周全……“时人不识农家苦,将谓田中谷自生。”其实,哪能呢?
是谁说的,遗忘了小小菜园,就是对一日三餐的遗忘,就是对过去岁月的遗忘。
四
自然有小满,那人生呢?亦如此。
人生小满,但不能自满。记得曾读过《满了吗》的小故事,师父拿来一只装了满满石子的碗,对着自以为本事了得的小徒弟,先撒了些石灰,又倒入一些水,碗依然平平静静……小小故事,值得深思。想想前方的路,古语云:“自见者不明,自是者不彰,自伐者无功,自矜者不长。”人生在世,虽然苦短,但一步步走下去却很漫长,我们才行进一段,才有些许的获得,一山放出一山拦,前面的路还在等着我们。如果就这一段,就云里雾里,水漫脚面人就飘起来,搞不懂更要不得。再想想从前打拼的日子,那一副装出来的天生注定就是什么辛苦都能吃、什么委屈都能受的样子,那一幕幕人前一掬笑容转身一抹眼泪情景,打拼容易么?人哪,走得再远,都不能忘掉出发地。
人生小满,亦不能不满。看过挖藕的场景,挖藕人真辛苦,他们得踩着很深的塘泥,蹲伏在冰冷的水里,用手慢慢地把藕旁边的淤泥掀开,小心地把藕拽出来,不一会儿,脸是青紫的,里面的衣服早湿透了,浑身已成泥人……他们的脸上却没有丝毫的怨色,他们很坦然地笑,淡淡地说,做什么不辛苦呢?有人说过:“小时候,哭着哭着就笑了。长大后,笑着笑着就哭了。”没有谁比谁过得容易;诗人鲁藜说,还是把自己当成泥土吧,老是把自己当作珍珠,就时时有被埋没的痛苦。是啊,过日子三餐四季无病无灾,做事情用心努力,不求表扬少受点委屈,就值得庆幸了,哪有那么多的梅花雪、梨花月的景致,那么多与春风对酒当歌、携秋水去揽星河的惬意呢?曾国藩书斋取名“求阙斋”,杭州灵隐寺一副对联:“人生哪能多如意,万事只求半称心。”意味深长!
《尚书》有言:“满招损,谦受益,时乃天道。”
小满时节,有两句诗:“只今只道只今句,梅子熟时栀子香”,这是石屋禅师的,写得真好,值得细细品味。珍惜每一天,干好“只今”事,那一年四季,每一个节气,每一个清晨黄昏,都会是“梅子熟时栀子香”平淡而迷人的日子……
(张忠武 2023年5月21日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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