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有人说,时间,是用来相送,然后相迎的。小满的节气缠缠绵绵、余韵未了,时令又到了芒种。
芒种,是夏季第三个节气。
芒种,田野就是一幅百看不厌的画,栀子花、石榴花坦坦荡荡、大大方方地开着;“蝉抱高高柳,莲开浅浅波”,蝉的鸣唱、莲的寂静相映成趣;夏风轻抚,前不久栽下的早稻秧苗,一行行,一列列,绿得飘逸灵动,浅吟低唱;刚收割完的一片麦地,还来不及翻耕,依然苍黄一片,仿佛还在回味前几天风吹麦浪的味道。
最有看点的还是我家的小菜园,芒种时节,冬瓜、南瓜懒得很,躺在地里,一动不动,只有黄色的花神气地对着天空吹着喇叭;篱笆上的丝瓜青藤葳蕤,绿色婆娑;葱翠绿纤细,一行一行,排列得整齐好看,到了清晨,它们把露水也排列成一行一行的,整齐好看;辣椒的小白花不起眼,但长出的辣椒青红相间,养眼得很;黄瓜的小黄花像小铃铛挂在竹架上,小铃铛底下,刚结出小小的瓜芽,浑身是小刺,样子不好看,但要不了几天就变了,它落落大方,一天比一天水灵;西红柿是慢性子,尽管我们急得要命,什么时候能吃呢?它还是那样,不紧不慢地结果,不紧不慢地变红……
芒种的乡村是喧闹的。白天,蝉炫耀似的,高高低低叫个不停;晚上,萤火虫不灭,蛙声长长短短也不灭。最喧闹的还是在田间。芒种芒种,又收又种。这个时节,又到了割麦季。麦子是大地的女儿,也是养育乡村的母亲。麦地里,村里的劳力们正在田间挥镰割麦,炽热的阳光,照在金黄的麦穗上,也照在人们弯折的脊背上,人们一镰一镰,挥洒的是如雨的汗滴,收获着沉甸甸的金黄;“时雨及芒种,四野皆插秧。”水田间,男男女女,几十人的队伍,一字排开,一趟一趟,以退为进,那场面震撼,更为震撼的是,午后还是白茫茫阔大的水田,到了黄昏就是一片青绿;生产队工场上,一个汉子,一头老牛,一具石磙,拼命了力气,一圈圈,一圈圈地来回碾压着麦子,也碾压出金灿灿的希望;棉花地、黄豆田,劳力们锄草松土,为了庄稼的茁壮,为了秋天的收获……
二
小时候的时光一直藏在记忆深处,走得越远,离得越近。
白居易诗云:“妇姑荷箪食,童稚携壶浆。”大人们忙,我们半大小孩,能闲着?自读五年级开始到初三,每个星期六下午星期天全天,我都在生产队上工了,刚开始四分工一天,后来涨到六分工。“我是公社小社员,手拿小镰刀呀,身背小竹篓……”这首歌,我至今还记得。周一到周五,下午一放学,没作业,也不看书,时间就是我们的了。我和小伙伴们一路小跑往家赶,打猪草喂猪,把十来只鹅赶到小路上啃啃青草放饱,随后十几只鸡也要撒把稻子喂后耐着性子赶到鸡笼中。晚饭当然要做的,但烧饭不费事,从门前的菜园里摘点茄子豆角什么的,煮饭时放饭锅头蒸蒸,从腌菜缸里掏点咸菜切切,最多烧个冬瓜汤西红柿汤之类的,肚子吃饱了就行了,咸淡都没事。当然,新麦上了,“家家麦饭香”,我也曾异想天开地尝试着学学我爸弄面食的手艺,用新磨的麦面,蒸蒸馒头,擀个面条。我当时美滋滋地想,蒸馒头,擀面条没什么大不了的,我蒸的馒头,那松软、香气,一口气,不带歇的肯定能吃几个;我手擀的面条,那筋道、清亮,不要菜,吸溜几下,两大碗就没了,一定受欢迎。但我爸做面食的“窍门”,我只是扫过几眼,也没放心上,哪能学会?擀面条、蒸馒头,我试了几次都没成功,最后只能是加些水,搞一锅“疙瘩汤”,脸没露成,丑却丢过几次,只有我外婆一个人表扬,说我“疙瘩汤”下得不错。偶尔也会改善伙食,那就是天下大雨,村旁的小溪一准漫水,这一刻,期待已久,我们这一帮小伙伴等不及了,箭打一般地冲出去,用网用竹篮套或下去用手捉,每次大家都能弄一些鱼回来烧烧,酱油不一定有,葱蒜往往忘了放,但真味只是淡,确实太好吃,最后连鱼汤都被扫得一干二净。
三
节气是有文化密码的。芒种节气,它好像是一阕诗意的小令。
芒种是饯行花神的日子。《红楼梦》第二十七回就有对众女儿为花神饯行盛事的描摹,“花谢花飞花满天,红消香断有谁怜。”花零落,人消瘦,林黛玉的《葬花吟》就是芒种节令祭饯花神的伤怀之作。
芒种,它传递田野清新的信息。到了芒种,桑果熟了。村子里有几棵桑树,芒种前后,树上结着一颗颗红的、紫的、青的桑果,诱人极了。那时候,我们没读过《诗经》,根本不知道文人笔下桑树及桑果那么美,那么有说道,即使知道,又怎样?古诗就讲过:“西风梨枣山园,儿童偷把长竿”,俗语也说过:“桃瓜梨枣,谁见谁咬”,桑果的诱惑谁也挡不住啊。趁桑树主人上工的机会,我们这帮半大小孩,瞬间溜了过去,爬树的爬树,用竹竿的用竹竿,动作的麻利,现在想想,都觉得吃惊。曾经看过一篇叫《桑果黑了》的小短文,想想就发笑,小时候,哪里等到桑果黑了,不管青的红的,两三次,就被我们扫荡光了。这还不算什么,记得读五年级一件事,我们四个学生约好到邻村“弄”点桑果,也怪我们太贪、太投入,把人家的桑树当作自家的了,被桑树的主人逮个正着,报告给学校。第二天,全校的同学们在操场上做广播体操,整齐划一;我们几个伙伴也在操场上亮相,排成一排,和同学们面对面,低着头,规规矩矩地站着,难堪极了。
天黑后,村里又是另一番“忙”的图景,月光清幽,星星闪亮,与我们小孩有什么关系呢?我们小时候是不玩看月亮、数星星那一套的。村前屋后,生产队的工场上,刚刚收割打下的麦子的麦秸垛,是村里的大大小小的孩子们疯玩的天堂。晚饭后,也没人招呼,小伙伴几乎前后脚到了工场的麦秸堆旁,有的在玩着八路军打鬼子的游戏,刚刚抓阄才产生的“李向阳的队伍”和“松田的队伍”,或暗号不对、一言不合,或“李向阳的队伍”傲气、“松田的队伍”不服输,就打将起来。有的在玩那个乐此不疲的“躲猫猫”游戏,有一次,我躲起来,几个小伙伴找了好几遍都没找到,准备放弃回家,并扬言再不出来以后就不带我玩了,这时我才从麦秸垛悻悻地钻出来……那时候,每晚总要玩得天昏地暗,大人不喊几次是不回家的。
四
岁月是条河。当下的“芒种”又有了新的涵义。
“芒种”,必须忙种。读过这样一个小故事:四川一贫僧和富僧都想去普陀山朝圣,贫者凭一瓶一钵,实现了心愿;富者虽有钱可雇船前往,却总认为来日方长,优柔寡断,终未成行。说一尺不如行一寸,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。南宋朱熹说得好:“不奋发,则心日颓废;不检束,则心日恣肆。”“芒种”时节,即便家里有矿,也不可捧着茶壶踱着方步。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里特说过:“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。”是的,“青春只一晌,不如去远方”,一个人不拼不搏,荒废了青葱岁月,也亵渎了纯真的心灵。
“芒种”,必须坚持。看过丰子恺的一幅画:画的是一个行路的人跌坐在路上,包裹和雨伞散落在旁边,漫画的一角写着,“跌一跤,且坐坐”,意思是跌倒了喘口气,攒足劲再朝前走,意味深长。丘吉尔也曾说过:“勇气是人类最重要的一种特质,倘若有了勇气,人类其他的特质自然也就具备了。”当下,有谁容易?有谁不难?但华山再高,顶有过路;世事艰辛,唯有自渡。纵然遇到什么似乎过不去的坎,应学学苏东坡:“莫作天涯万里意,溪边自有舞雩风。”该放下的放下,该一往无前的就必须一往无前,该努力的就必须努力到无能为力,正如海明威的《老人与海》中的一句话:“人不是生来就被打败的。”
“在夏天,我们吃绿豆/桃,樱桃和甜瓜/在各种意义上都漫长且愉快/日子发出声响。”罗伯特·瓦尔泽《夏天》的诗写的有点意思,然而,我们的夏天,大地田野就是一行行隽永的诗,味道淡淡的,芬芳却是久远的……
(张忠武 2023年6月6日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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